胡适
本报(《每周评论》)第二十八号里,我曾说过:
"现在舆论界大危险,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,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。
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,固然是不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。那些迷信军国民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人,
就可算是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么?"
"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,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。一切学理,一切'主义',都是这种
考察的工具。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、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,容易明白某神情形有什么意义。
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。"
我这种议论,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。但前几天北京《公言报》、《新民国报》、《新民报》
(皆安福部的报)和日本文的《新支那报》,都极力恭维安福部首领王揖唐主张民生主义的演说,并且
恭维安福部设立"民生主义的研究会"的办法。有许多人自然嘲笑这种假充时髦的行为。但是我看了这种
消息,发生一种感想。这种感想是:"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.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
训吗?"什么教训呢?这可分三层说:
第一,空谈好听的"主义".是极容易的事,是阿猫阿狗都能做到的事,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
事。
第二,空谈外来进口的"主义",是没有什么用处的。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,对于那时那
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方法。我们不去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.单会高谈某某主义,好比医生单记
得许多汤头歌诀、不去研究病人的症侯,如何能有用呢?
第三,偏向纸上的"主义",是很危险的。这种口头禅很容易;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。
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,都是人所共知的。现在中国的政客,又要利用某种某主义来欺
人。罗兰夫人说,"自由自由,天下乡少罪恶,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!"一切好听的主义,都有这种危险。
这三条合起来看.可以看出"主义"的性质。凡"主义"都是应时势而起的。某种社会,到了某时代,
受了某种的影响.呈现某种不满意的现状。于是有一些有心人,观察这种现象、想出某种救济的法子。
这是"主义"的原起。主义初起时,大都是-种救时的具体主张。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,传播的人要图
简便,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,所以叫他做"某某主义"。主张成了主义,便由具体计划,
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,"主义"的弱点和危险,就在这里。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派的具体主
张都包括在里面。比如"社会主义"一个名词.马克思的社会主义,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,你的社会
主义.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;决不是这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。你谈你的社会主义,我谈我的社会主义,
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,同用一个名词,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个世纪,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.然而你和
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家.都可用这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。这不是"主义"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?
我再举现在人人嘴里挂着的"过激主义"做一个例:现在中国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名词做何意义?但是
大家都痛恨痛骂"过激主义",内务部下令严防"过激主义",曹锟也行文严禁"过激主义",卢永祥也出示
查禁"过激主义"。前两个月.北京有几个老官僚在酒席上叹气,说,"不好了.过激派到了中国了。"前
两天有一个小官僚,看见我写的一把扇子,大诧异道,"这个是过激党胡适吗?"哈哈;这就是"主义"的
用处。
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,所以我现有奉劝新舆论界的同志道:"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,少
谈一些纸上的主义。"
更进-步说:"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,那个问题如何解决,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.
那种主义如何奥妙。"
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,真多得很。从人力夫的生计问题,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;从卖yin
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;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;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;……那
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紧急问题?
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,却去高谈社会主义;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,家庭制度如何救正,
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;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,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,却高谈无政府
主义;我们还要得意扬扬夸口道,"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诀。"老实说罢,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,这是中
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,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!
为什么谈主义的那么多,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呢?这都由于一个懒字。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。
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,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。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,研究南北和议如何解决,
这都要费工夫,挖心血,收集材料,征求意见,考察情形。还要冒险吃苦,方才可以得一种解决的意见。
又没有成例可援,又没有黄梨洲、柏拉图的话可引,又没有《大英百科全书》可查,全凭研究考察的工
夫,这岂不是难事吗?高谈"无政府主义"便不同了。买一两本实社《自由录》,看一两本西文无政府主
义的小册子,再翻一翻《大英百科全书》,便可以高谈无忌: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?高谈主义,不研
究问题的人,只是畏难求易,只是懒。
凡是有价值的思想,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。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事实,看
看究竟病在何处,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。然后根据于一生经验学问,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,提出种种
医病的丹方,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。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.加上想象的能力,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
决法,该有甚么样的结果,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。推想的结果,拣定一种假定
的解决,认为我的主张,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。凡是有价值的主张,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。不
如此,不算舆论家.只可算是钞书手。
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。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"主义"。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
工具。没有学理做工具,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,妄想"格物",那是做不到的事。种种学说和主义,
我们都应该研究。有了许多学理做材科,见了具体的问题,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。但是我希望中
国的舆论家,把一切"主义"摆在脑背后,做参考资料,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,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
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,去做口头禅。
"主义"的大危险,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,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"根本解决".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
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子了。
民国八年七月。
(原载1919年7月20日《每周评论》第三十一号,后收入《胡适文存》卷二)
评论:
胡适先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,德才兼备用来形容他很贴切。
学术上,大师级的,不必多说。
人品上,他曾给林语堂邮大洋深造,林语堂感激不尽,之后林才知道是胡适给的;抗战时期曾劝汪
返回重庆,因为他知道汪人品很好,只是在民族大义上抬不起头,但汪没有回头没有答应,胡落泪。
胡适有深刻的洞察力。他驻美大使期间见识了苏联的工人,就不再追捧苏联模式。毛得天下后,说
只要胡适回去,就让他做图书馆馆长,这简直太joke了,胡自然不会回去。
这篇百年前的文章在今天看来仍然青春焕发,其中也体现出胡适的人格,他写文章都是有理有据,
不说空话。指出问题,也给出解决办法,是个理性的务实主义者。这和鲁迅的只骂人不给解决办法的风
格是不同的,上大学后从不看鲁迅的文章。此文是胡适和那个馆长的辩论,对方的反驳非常苍白无力,
如同嚼蜡。胡适的文章就是在和你讲道理,不是大牌压人,看了却不得不服气。
从他那个时代的一批学者就可以知道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教育的水平和风气,和如今的所谓学者对
比一下就更清楚了。皓月 VS 蝇营狗苟。形成鲜明对比的,最极品的要数那个郭了,现在还没人敢说,
20年后必将是遗臭万年之辈。
胡适曾说过关于国粹麻将的事,欧美日的男人玩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太浪费时间,都不玩了,努力
工作。唯独国人钟爱。此后我只在回家的日子陪家人玩,在外面绝不碰麻将和扑克,一概说不会。真是
挨金似金,挨玉似玉。
北大竟然没有胡适的雕像,只有蔡先生的,不然也可以去拜拜。
Tuesday, March 16, 2010
多研究些问题,少谈些“主义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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